擔任「小兵」以來,看到也接觸了不少有意思的人事物,在閱歷和感想上多有啟發。除了在辦公室接觸前來的民眾,開文康車到社區活動中心和機構、長青運動會、家訪、在路上找尋街友、街友聚餐(在人安與孔廟兩次)、長青抽籤與成果展、獨老圍爐、低收相關福利說明會等,每項活動我都覺得非常新鮮,因為可以直接接觸到一般生活中不常碰到的人,而且是一整群人(群聚本身就是個重要的問題)。他/她們多是社會的底層人們,低收入戶、街友、獨居老人、病痛纏身的人、遭遇急難的人、想自殺的人,缺乏經濟條件與親友連帶。偶爾也會接觸到隔壁單位的身體或精神障礙者。
在辦公室的工作經驗,直接讓我想到八八風災後前往六龜訪調時一些災民們所說過的話。對於民眾,他/她們所遭遇的困難是整體性的、連續性的生活狀態,這與被切割的,甚至連接不完善的行政業務,固然有許多落差和矛盾。例如民眾何以能了解他們的整體性困境能得到哪些協助、尋求協助的行政程序為何、如何與使用不同語言的行政人員溝通等。然而據說相較於早年,這些問題已多有改善,就我所見,盡責的小兵們在這塊銜接、轉介的行政程序上常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訪調六龜時我是訪調者,這份經驗使我現在擔任行政程序一環中的小兵有更深的體認。在不同的位置上面對相似的事務,是很好的學習經驗。
不論是在電話中或辦公室現場,對行政方而言,有太多民眾甚至無法明確表達他們所要尋求的協助。有多少老人家連走上幾步路都是難如登天。有時,我上個月才連絡的幾位長輩,這個月再連絡時已經不在了,我拿著話筒聽家屬跟我道謝,覺得很難過。有時,我聽著民眾對現有行政規則的諸多不滿,並答應會協助轉告時,我想起我在學校跟駐警隊衝突的經驗。當需要幫助的人因為不符合制度條件(如「但子女不回家啊」、「房子能吃嗎」、「他說這是老化不是身障」等,或是連身分證也沒有)而得不到幫助時,能怎麼辦?當民眾不希望身障身份被註記在證件上,以防被老闆看到時,能怎麼辦?當加害兒女的家庭中的長輩來辦公室哭鬧時,能怎麼辦?當精神病患在辦公室大罵並用頭撞鐵櫃撞地板時,能怎麼辦?制度與社工工作從來就遠不及人所有的複雜。
印象很深的一次是,督導出面與一位「難纏」的民眾溝通許久,試圖了解他的困難,說明既有制度的限制並希望為他另尋協助管道,但民眾甚至拍桌、起身大罵。當時離督導最近的我,因為擔心對方暴力相向而欲起身向前,但腦袋卻同時浮現了上街頭時見到的戒備警察,或在影片中看到的正「執行公權力」警察,覺得自己身上制服賦予我的角色正是一向讓自己反感的角色,因而努力克制自己沒有站起來(我若站起來,我似乎就變成我一向在對抗的人),這當下的立場矛盾讓我印象深刻。而我也才知道,換了位置,就太容易有合於該位置的行為。當然也讓我深刻的是,督導在當下能抑制自己的激動情緒,不畏懼近距離、表情堅定、一再地嘗試與民眾溝通。
或許可以說,「正常」與「不正常」的人都在爭奪資源,只是爭奪的方式不同,被賦予的社會文化位置更是截然相反。或許某方面,辦公桌的兩方的人其實並沒有差太多。
進行家訪與路訪時,對於一位想自殺的人,他的人生是一連串的「錯誤」所致:丟了錢、丟了感情、丟了家庭、丟了人際、丟了工作。走進熱鬧高消費的清夜旁的昏暗小巷拜訪低收入案主,我才發現原來我一點也不瞭解過去七年來天天造訪的清夜地段。關於獨居老人、房東、社工、法院的衝突與協調,街友、社區住戶、警員、社工的衝突與協調,街友、清潔隊、派出所的衝突與協調,以及街友、家屬、社工、酒戒醫師的衝突與協調等,他/她們都各自有其困難,並僅能進行極為有限的問題協商。為了協助一位街友阿公起身行走,以手攙扶他的手還不夠,我必須以身體支撐他的身體才是真正的近距離,這位阿公沒有表情、雙眼空洞,我頓時很鼻酸。一位寧可忍受飢餓、病痛、風吹日曬雨淋,卻也不願進到沒有酒喝、「失去自由」的安置機構的街友,咒罵著當他在廣場為同為街友的友人的過世憑弔時卻被驅趕,更是讓我無從尋找解答。
我不僅看到底層的人們,也聞到他們身上的臭味與酒味。我希望自己能記住他/她們,因此跟他/她們講話時我會靠近,也不會抑制鼻息。
「偏差」、「卑賤」的社會文化軌跡是在怎樣的互動下形成?行政體系與底層民眾之間的摩擦從何而起?是否真的只是在人之常情(如品德的不盡完善)或實務操作(如溝通上的誤會與倦怠)等中介環節上的不足?正義理念與制度操作的科層邏輯如何不相悖?我無意直接站到批判的立場,相反的,現在把持更多的卻是同情與困惑,因為在上到工作崗位的短短時間內,我也曾些微出現了對民眾的厭煩情緒(當然我沒表現出來),然而在下一刻,我也立即意識到了自己這情緒,並為此感到訝異。
今天剛好讀到很喜歡的友月老師的一篇幕後告白〈在跨界中尋求知識的可能性與定位〉,真是讓我非常感動,心有戚戚。「擺盪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,促使我去問更深刻的信仰問題。Farmer說得好:在一個表面上無神論、崇拜金錢與權力、講求個人效率和升遷的世界,上帝的存在仍然有跡可尋,可以從窮人所受的苦難去尋找。」
「經過長期的社會學角度的觀察與探討,…那些田野中不斷遇見的身心創傷,不是偶遇的、隨機的,而是一個少數族群集體性的宿命,是與族群身分、地理位置、文化傳統等有關的社會不平等結構位置帶來的多重受苦。我期望這些研究發現,有助於尋找對症下藥的處方。」
教育階層週
15 年前